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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要有人，要有年轻人，那些好山好水才能活起来——提笔写这篇文章时，最先敲下了这句话。这亦是我在桂花飘香的时节，初入建德的几个乡村，匆匆一瞥后最深刻的触动。
建德位于浙西山区，距杭州城区约百公里，是杭州下辖的县级市。境内丛山交错若黛，著名的新安江穿城而过，这段又称建德江的一水如带间，既藏着严州古城的千年文脉，也载着乡村振兴的新时代脚步。
“这是什么？好精致的小点心，真好吃。”“米果子。”“这又是什么啊？里面有薄荷吗？吃起来嘴里有点凉凉的感觉。”“这是凉糕，用糯米粉、米粉和薄荷脑做的。”我们这一拨儿人，看着可可爱爱的食物就走不动道儿了。
建德市更楼街道里这个名叫“南宋御菓”的小店，女老板看上去三十岁上下，一身中式服装，热情而忙碌地招呼着大家。我尝过小点心后，一口气买了好几种，打算回京后分享给家人和同事。“这都是纯手工做的点心，比机器做的有温度，更好吃。”与她攀谈间得知，她叫汪芷伊，是回乡的青创客。
芷伊本是建德下涯镇马目村人，会日语，大学毕业后做过导游，去过很多地方。“日本的糕点并不好吃，名气却那么大；我们的糕点好吃，名气却不大。我想改良，让它们又好吃又好看。”2014年，芷伊回乡给父亲的烧饼工坊帮忙，没想到这一帮竟帮成了自己的事业。对食品一窍不通的她，一边跟父亲学做糕点，一边拜国内外的糕点老师学习，甚至包括钓鱼台国宾馆的大师傅。“爸爸是我们当地做严州烧饼最好的师傅，也是建德第五批非遗项目‘方顺和传统糕点制作技艺’的传承人。”2021年，芷伊接手了父亲的工坊，创立了自己的品牌。
起初转型并不顺利，“我们纯手工的点心卖得贵，市场接受度不高。”好在建德有针对农创客的专项扶持政策，让她得以坚持研发。2022年，电视剧《梦华录》热播，很多人在网上讨论好看的中式点心，芷伊觉得“纯手工糕点的春天来了”。她加速研发，“父亲能做三十多种糕点，我已经研发出了一百多种”。如今，芷伊夫妇二人都考下了面点师二级证书，她也明确了经营方向：“我们不打算做量，要专注于技艺。”2022年以来，她的营业额每年都比上一年翻一倍，截至目前，今年收入已过百万元。
像芷伊这样回乡创业的年轻人，这两年在建德越来越多。她的小店所在的“更上青年·青创综合体”，两年时间已入驻培育超过70家企业和150余名青年创客，全年税收突破2000万元，同比增长122%。园区还会组织行业沙龙、资源对接会，让创客们抱团发展。范围如果再扩大到整个建德，229个行政村，超150个村都有返乡创业的青创客、农创客、文创客。他们中有接过父辈接力棒的农二代、粮二代，也有带着新视野的跨界创业者，涉足零售贸易、电子商务、农林副业、文化创意等多个领域，成为建德乡村振兴的新生力量。
这次建德行，我还认识了之江村的骆瑶，她两年前回到了村里。2008年中学毕业后，她一直在上海、杭州打拼，很少回村。“走的时候，村里全是鸡鸭猪棚，到处都臭，环境差得很。”她回忆道。2022年，三十多年前就在安徽做莓农的父母在老宅基础上建起四层新房。2023年4月骆瑶回村，看到稻田、花海、绿道规划得整整齐齐，往来游客也渐渐多了起来，看到市场机遇的她当即决定把新房改造成民宿。9月装修，年底便对外营业。
经营民宿的同时，骆瑶还运营着村里的草莓园。她用高架栽培、水肥一体化的方式种草莓，方便游客采摘。“欢迎光临，我的快乐”，这是骆瑶的微信签名。“以前偶尔回村也呆不住，出去不方便。奶茶、烤肉、围炉煮茶、摘草莓、登山……那我就把这些快乐都带回来。”她把民宿经营出了各种新花样。
“以前在外面上班、下班，没什么归属感。回村后，做的每件小事都有意义。” 骆瑶细数着那些再熟悉不过的食材：红薯条、豆腐、腊肉、笋干，还有村口新安江内湖里刚捞的黄刺鱼、棍子鱼。她把客人当朋友接待，母亲用农家最淳朴的做法烹饪食材。“好多客人说，这是城里买不到的乡村味道。”眼下，骆瑶的创业脚步还在往前赶，今年年底，她计划再接手一个民宿、一个莓棚，还打算新开一家私厨，把这份乡村里的快乐继续做下去。
以前多次去杭州出差、游玩，却从没踏足过它下辖的建德。这次专程到访，走了其中的几个村子，只见天蓝、地净、水清的乡村底色格外鲜明，各类新兴产业也透着蓬勃生机，一时间竟误以为江南乡村原本就这般模样。
“不是呢。”每个人都在说，这里也曾逃不开人口空巢化、资源闲置化、产业空洞化的困境。而如今眼前的鲜活景象，在创客们返乡扎根的背后，是自上而下的整体设计，更是基层工作者俯身实干，一步步破解难题拼出来的——航川村就是最生动的例子。
在我这个游客眼里，航川村已是美丽乡村的代名词：有山有水，有白墙黛瓦映着晨光，有田埂花香漫过指尖；那个一眼就能望见的云下美术馆把文化与艺术深深镌刻在山坡上；回村创业的年轻人蒋倩依开的掐丝珐琅工坊，在乡村小朋友中传递着传统技艺。可谁能想到，这样充满生机的村子，在浙江省还不是排名靠前的村落。
韩芳也是回村工作的大学生，如今是家味航川文旅公司负责人，还在公司担任民宿管家。她印象特别深的是，2015年时，航川村还是一片荒芜，现在的村党委书记、当时的村委会主任宁德良，和村干部规划着村子的未来。如今，在大家的努力下，这份蓝图不仅落地，更比当初设想得还要好。她自己也觉得特别有幸，能成为村子发展的参与者和建设者。
这一切变化，藏着许多人的心血：两年前，乡村振兴特派员、本村人陈友明提出的“139元民宿”构想，成了激活村子的关键——“住一晚含三餐仅需139元”的亲民方案，搭配村里“六统一分”的管理模式（统一规划、招商、管理、标准、品牌、结算和分户经营），让航川村成了网红村。从2023年5月的204个床位，到如今扩容至近千个；从原来不足50万元的村经营性收入，到2023年突破400万元，民宿产业已然成为实实在在的“共富引擎”。文化特派员陈云则以巧思点石成金，将村里闲置的废弃猪舍，改造成充满艺术格调的云下美术馆，让乡土与美学在此交融。
“现在村里开民宿的都是年轻人，而且好多是女性，可以说‘航川妇女顶起了民宿一片天’。”韩芳半开玩笑地说，“老板在不在没关系，老板娘不在家可不行。”考察、接待、讲解、对接资源、发照片回访、检查民宿卫生、沟通客人特殊要求、撰写活动方案、组织培训、布置场地，还要抽时间去展销会宣传村里的民宿和农产品……这些都是韩芳的日常，“一天天地不知接了多少电话。”这两天，她正和同事们一起忙着筹备明年1月10日“阿鲍旅居公社”的粉丝年会，400人来村团建，对她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
韩芳的忙碌不是个例。我与千鹤村村党委书记王丽娜、副书记钱愫媛交流时，她们的谈话便频频被各种事务打断。乡村发展本就事无巨细，大到拆违建、项目落地，小到村民诉求，每一件都要亲力亲为。在乡村，正是这些基层工作者的默默坚守与全力托举，才撑起了乡村的蜕变，这份支撑也深深渗透在每个创客的创业路上。
就像“南宋御菓”的店主汪芷伊，提起当地政府的支持忍不住笑了：“以前以为政府办事不太有‘人情味’，现在他们为了走进年轻人的心里，很热情而且很乐于拥抱新事物。我们那里还有王者荣耀俱乐部，宠物、咖啡社团这些新鲜组织。”园区还为她减免了店面租金，而马目村干部常邀她参加村里活动，让她觉得“这种被当回事的感觉，特别安心”。
大同镇小溪源村的叶元挺，2012年便选择回乡创业。“就因为一份情怀”，他执意把创业基地安在家乡，盼着能为这里的发展出份力。在建德的农创客群体里，他也算得上是资历深厚的“老人儿”了。他的“耕耘生态”养蚕项目发展到一定规模，想从几百平方米场地扩到两三千平方米时犯了难，“后来是政府帮忙协调的场地，解了燃眉之急。”如今，他的蚕宝宝、养蚕工具包、桑叶和特色课程卖到了全国各地，带动周边六百多户农户靠采桑叶增收，一户一年能多挣两三万元。“我发现现在年轻人返乡创业更方便了，许多村把场地、设备都备好，创业的人拎包就能进，门槛低多了。”从2014年创办公司，到2019年、2024年先后获评建德市、杭州市“农业龙头企业”，如今叶元挺的企业年营收已超千万元，这条路走得越来越顺。
除了扎根乡土的基层工作者和精准给力的扶持政策，遍地开花的“共富工坊”也为建德乡村注入活力。更值得一提的是，这里还吸引了一批“新力量”——从全国招募而来的“乡村梦想家”团队，如今已活跃在16个村落里。
在千鹤村，一支由“90后”“00后”组成的运营团队就与村里签了整村运营合约，从澳大利亚返乡的“00后”赵梦颖是其中一员。听她满是自豪与憧憬地讲着对村子的整体设计以及这段时间跑项目的经历，我心里满是感动。他们带来的新视角，正让老村落焕发新活力。
原来，建德乡村的蜕变从不是偶然。有从浙江省、杭州市自上而下推行青年入乡工作的顶层设计铺路，有建德市青年入乡品牌的创新实践，有基层工作者贴心护航，有“乡村梦想家”这样的专业力量注入，再加上创客们的返乡深耕，这些力量拧成一股绳，才把曾经的“空心村”，一步步筑成了如今充满生机的“希望村”。而那些和汪芷伊、叶元挺、蒋倩依一样的年轻人，也在这片被用心耕耘的土地上，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归属感与成就感。
两千多年前，管仲曾言：“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这份古老智慧揭示了朴素道理——当物质生活走向富足，人们对精神世界的向往便会自然萌发。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亦印证了这一点，他提出的五个需求层次中，“爱与归属”“尊重”“自我实现”等精神层面的需求，恰是物质基础稳固后，人们内心最真切的向往。这样的转变，在建德乡村的角角落落生动上演。
沿着之江村整洁的村道漫步，一户户农家庭院花木扶疏、整洁有序，宛如一颗颗温润的明珠，点缀在青山绿水之间。各家各户的门楣上都挂着“香泡”——这种外形酷似柚子的水果，数量多寡代表着“和美庭院”评比的星级。“以前院子就是堆杂物的地方。”一位村民笑着说，“后来参加了镇里的培训才知道，房前屋后稍作打理，就能变成小花园、小菜园，看着舒心，住着也敞亮！”
物质富足催生的不仅是生活环境的改变，更有精神世界的丰盈。村里的“歌之江村民合唱团”便是例证，这群音乐零基础的村民，在“乡村梦想家”吴核老师两年半的悉心指导下，凭借原创村歌《江边小村》于今年10月举办的2025中国农民丰收节村歌大赛决赛中斩获三等奖，成为此次大赛浙江参赛队伍里唯一跻身“全国十强”的队伍。
在航川村，这份精神生长的力量，离不开省级文化特派员陈云的帮助——这位浙江摄影出版社副总编辑，还有一个更让他珍视的身份：航川村“第2393号村民”。2024年5月他初到航川，觉得这里好山好水，但没人开发。“要让这里变成活力村庄，村民才愿意回村发展。”他相中了山坡上堆满酒坛与农具的废弃猪舍，在致公党杭州市委会赞助支持下，将其改造成了云下美术馆，并借此推动空间改造、人才培育、IP打造、产业联动的“光影四部曲”。目前馆内“在航川遇见美丽中国”展览自今年8月开展，将持续至2026年2月。
在陈云牵线下，两位中国摄影金像奖获得者带领二十多位摄影家驻村创作，最终选出五六十组作品参展。其中一组由97张照片组成的人物肖像系列格外动人，镜头定格了从四个月婴儿到97岁老者的航川村民群像，相关影像村志已陈列馆中，成为村子的鲜活记忆。
“以前村民的生活很单调。”这一年多来，陈云请来摄影名家为村民开课数十期，还组建了两支摄影队。在今年8月15日由中国画报协会、浙江省文联举办的“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主题摄影创作大展”上，13位航川村民、荣誉村民的21组作品从全国万件投稿中脱颖而出，成功入选。让陈云倍感自豪的是，摄影不仅富足了村民精神，更与“139元民宿”形成产业联动，为乡村发展注入新动能。
“艺术不是悬浮于殿堂之上的，而是应该深深地扎根于泥土里，开出产业之花、共富之果。”陈云说，文化已浸润乡村日常，成为了乡村振兴的凝聚力。当被问及两年任期结束后的打算，他回答：“我是航川村‘第2393号村民’，早把这里当家了，肯定会常来看看、帮帮忙。”
写了这么多年轻人昂扬的发展故事、服务故事，其实他们也有迷茫。而陈云与叶元挺的思考，恰好为这份迷茫提供了答案。陈云说：“年轻人的回归是支点，但乡村蝶变非一蹴而就，需要持续培育与支持；村民是建设主体，生态是发展底色，乡村振兴本就是需久久为功的课题。”
叶元挺则用十年创业经历给出实在答案：“产业是乡村留住年轻人的核心支撑。就像大同镇郎学渊的‘郎家飨谷’大米，有农业等实体产业托底，年轻人能增收获利，归属感与留存意愿自然增强。我们祖辈种稻米，现在靠新技术、新设备、新理念升级产业，这样的乡村才有持久生命力。”
的确，不光是建德，全国各地都在探索乡村振兴的路径。我这次建德的匆匆一瞥，让那些在文件中反复出现的“青年入乡”“美丽乡村”“宜居宜业和美乡村”“片区化推进乡村振兴”等概念，第一次有了文字之外的温度与质感。那些年轻的面孔、忙碌的身影、鲜活的创造，都在诉说着乡村振兴的真谛——所谓活力，不过是让土地留得住人，让人心找得到根。
我已开始憧憬，待到明年春天，要带着家人朋友再赴建德。那时，新安江的春水该更绿了，草莓园的果实该更甜了，而那些古老又年轻的乡村，定会绽放出更蓬勃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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